进修医生的故事:现实和理想究竟有多远?
来源:文化与健康
作者:杨永芝
在大城市大医院的门诊、病房,每天都活跃着一些特殊的身影,他们满载着家乡父老的期望,怀着无限憧憬,来到他们仰慕已久的医院,希望能在这里打开视野,学以致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进修医生。然而,求知的道路并不平坦,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现实和理想的落差横在心头竟也是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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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晚上9时了,刚听完课回到宿舍的林云准备给儿子打个电话,检查他复习功课的情况。
38岁的林云是黑龙江某县级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在当地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妇产科医生。然而对她来说,儿子的教育问题始终是块心病。她年轻时忙于业务,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儿子的成绩一直不理想。如今,儿子上初三了,正在考高中的节骨眼儿上,她着急啊。医院通知她到北京进修半年的电话打过来时,她正在抓孩子的学习,儿子的成绩刚有些起色。这个消息让她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去吧,孩子他爸忙且不说,性子还急,父子俩三言两语不合拍就“杠”起来,孩子的学习怎么办?不去呢,上北京的大医院学习这样的好机会,对于偏远医院的医生来说太难得了。最终,林云还是疑虑重重地来进修了。
电话拨通了,随即吼叫声打破了宿舍的安静。得知儿子竟然在打游戏,林云火冒三丈。她不管不顾地对着电话喊:“你妈快40岁的人了还要出来学习,容易吗?你已经15岁了,怎么就不懂事呢!打游戏有什么好处?是能让你上高中上大学,还是能让你找到好工作……”
林云失控的情绪背后透着一丝悔意。她总是想,这个时候出来学习究竟是对还是错呢?昨天,她和同样也是来进修的40岁的冯丹找到了“共同语言”。冯丹工作太忙,13岁的儿子被送到另一个城市读书,由亲戚代管,成绩自然也不好。因为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夫妻俩经常在电话里吵起来。爱人说她不管孩子,不管家,只顾学习深造。冯丹听了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张娟来京进修心内科的机会来之不易,她争取了好几次才得以成行。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她所在的进修医院很少开展业务讲座、专业培训,甚至查房时也很少进行临床讲学;即便有些培训课,内容也只是重复教科书上的知识,有些则讲理论性太强的医学发展前沿知识,都不太实用。
为了多学点东西,张娟不停地打听各种培训班和上级医生给本院医生讲课的时间,工作之余四处“打游击”。凡是和她的专业沾边的课她都听,消化内科、糖尿病知识以及内分泌代谢知识,她一揽子听下去。
从最初听不懂台上老师讲的CHC(长城国际心脏病学会议组委会)、ISCP(国际心血管药物治疗学会)、ACC(美国心脏病学学院)等专业名词,到后来她自己一口气也能说出一大堆,这个过程中她其实很矛盾:花时间学这些对他们基层医院而言用处不大的理论,到底值不值?
还有一次,为了听一个讲座,张娟起了个大早去占位子。结果,老师满口讲的和幻灯片上写的全是英文,她一下子蒙了。那也不能白来一趟啊,赶紧记吧,记一个是一个,等课后再借助工具书消化消化。但她还没记下几个单词,老师就接着讲下一节了。
冯丹已是第三次外出进修,进修的是超声专业。然而,她越来越觉得进修没什么意思。没有固定的带教老师,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打B超单子、填数据,想进步都难。第一次出来进修时,她学会了操作先进的B超仪器,但很快就发现回去后用不上,因为她所在的县医院根本没有那么高端的设备。
大医院里的病人多,等待检查的患者也多。原本冯丹想多看几眼患者检查部位的超声图像,看些疑难病例,但她常常是马不停蹄地打单子也赶不上老师的检查进度,根本无暇他顾。一名新生儿患吸入性肺炎来做超声检查,被发现左心室异常肥大。看着B超显示屏上的画面,冯丹心里有很多疑惑。她想,自己是来学习的,不懂的地方就要赶紧问。于是,她开口向老师提了一个问题。然而,老师像没听见似的不吱声。冯丹又大声地问了第二遍,依旧没人搭理她。一瞬间,冯丹的脸涨得通红,她很尴尬……
回宿舍跟同来的进修医生一说,才知道大家都有类似难受的经历。冯丹常常想着想着就钻牛角尖:是问题太简单了老师不屑于回答,还是老师根本就没有听见呢?
小张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害怕诊断错误,害怕出现医疗纠纷。她在大医院妇科门急诊进修,单独值班是她最头痛的事。她一面埋怨自己底气不足,一面还要为自己开脱:现在的医患关系那么紧张,而大医院患者的病情那么复杂,还是注意点好。一遇紧急情况,立刻叫二线班,做个“小跟班”得了。
周一上午快下班时,小张遇到一位30来岁、患宫颈糜烂的患者复诊。就诊时,患者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说是先让她看看有没有问题,再做别的检查。小张耐心地告诉患者,既然已经确诊为宫颈糜烂,就有必要做其他相应的检查,以便进一步发现问题;仅凭妇科检查很难区分早期宫颈癌和宫颈糜烂。但是,患者就是不相信,非让她先看看,然后再具体考虑做不做检查。小张很生气,但她忍着还是给患者做了妇检,结论还是要进一步做细胞检查和HPV检查,先排除宫颈癌的可能。
如此一来,患者检查完再交费,然后再来检查,其间耽误的时间让后面的患者不高兴了。小张心里还憋着一股火呢!时间已到中午12时,她还没法休息。这几天,她每天都要接诊30多名患者,每天都是胆战心惊过来的。
来自安徽某市医院的晓霏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挨过。想到一年时间才过去一小半,年纪轻轻的她就直叹气。
她刚来北京时,一切都觉得新奇。大医院的检验学专业也很牛,这让学检验细胞形态学的她看到了希望。晓霏住在地下室,4个人住使得本来就狭窄的房子更显拥挤。洗澡是最麻烦的事,常常需要排队等到凌晨。她知道,这样的条件还算不错的,有些进修医生的住宿条件更差,夏天酷热难眠,冬天阴暗潮湿。当然,有的进修医院根本就不提供住宿。这么一想,晓霏也就不觉得苦了。
然而,初来乍到的欣喜和勇气很快就被单调的业余生活给冲淡了。每天下午3时一过,晓霏就下班了。突然间没了家庭的繁琐和与同事的交流,她就寝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显得很漫长了。她所在的进修医院检验科方面的培训不多,学习之余除了看书和想家,最多的就是孤单。
业余时间,晓霏也很想融进北京的城市生活中,也想利用进修这难得的机会在当地交一些朋友。但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以及当地人总是脚步匆匆的生活方式,使她觉得自己与周围的环境总也不合拍,她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平时,她能走近的只有和她一样的进修医生。前不久,晓霏在医院结识了前来进修检验学的河北医生丁磊。相同的专业,相似的境遇使他们成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这给她单调孤寂的生活多少带来了几许安慰。
(注:文中所提人物均为化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我对进修医生求学过程的最初感受。然而,当我一点一滴地了解他们后,当我听到他们无声的叹息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进修医生求学之路上的压抑、无奈和辛苦。
到上级医院学习,尤其是到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发达地区的大医院学习,让这些来自基层医院的医生充满了期待。他们带着同事以及朋友羡慕的眼神来了,虽然不能照顾家人和孩子,但为了学到新知识、新技术,这些代价似乎理所当然。但是,经过半年、一年甚至三年的学习,他们蓦然发现,简简单单一张结业证书难以说明一切。不能说进修没有收获,只是收获与当初的预想相差甚远。
针对不同水平的进修医生,制订和安排不同的学习内容和进度,采取一对一的带教方式,这是进修医生心中比较理想的学习模式。显然,这一想法在大部分医院尤其是大型教学医院很难实现。许多三甲医院,尤其是北京、上海等地的大医院,病人多、病例多、学习机会多,但同时医生工作量也非常大,在诊疗病人的同时还承担着大量的科研课题和各类教学任务,使得他们对进修医生的培养大多流于形式。
这些医院每年要接收五六百名进修医生,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有的是初次进修,有的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进修;有的已是主任医师,有的只是刚工作两年的住院医师。不论资历,不管年龄,这些医生在进修医院都做着同样的临床基础性工作:管病人、写病历、记病程等。想学习腔镜技术,却没有机会实践操作;想学习心血管介入技术,却徘徊在导管室门口……一位已是第三次外出进修的医生开玩笑说:“许多医院采取撒网式粗放管理,让我们想掌握知识和技能的过程变得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困难和迷茫!”
进修医生的培养问题值得深思。医学中“精英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医学知识的推广和普及也不容忽视。进修医生不仅承担着对基层群众的诊疗和救治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还担负着推广医学知识、普及健康常识的重要责任。所以,医院要重视进修医生的培养,不能按己所需把进修医生当成住院医师使用。医院的进修医生培训计划应该建立在了解医生水平和医生及所在基层医院需求的基础上,制订具体的培训计划,然后再根据他们临床实践的表现不断调整培训计划。
一位院长在进修医生结业时曾这样说道:“我相信,每一位进修医生都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请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各科的门急诊及病房在过去的一年中所取得的骄人业绩离不开他们默默无闻的奉献和努力,医院在过去一年所取得的成就中也有他们的一份汗水和辛苦!”这能算是对进修医生最好的褒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