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医生，你们已经尽力了……
来源：医学界
在ICU值夜班，主任突然来电说血液内科有一位发热查因的病人可能要转进ICU,本来他自己要回来的，不过刚好有事离不开，叫我去了解情况。并叮嘱了我几句。
去到血液内科的时候，第一感觉是要出事了。
因为包括医务部、血液内科、肝胆外科、胃肠外科、呼吸内科、感染科的几位主任都在，这么晚了，而且又是国庆节假期，大佬们连夜奔回来，肯定不是好事。
血液科主任大概说了下病情，48岁中年男性，发热1周入院，基本上能想到的检查都做了，但发热原因仍不明，这两天感觉患者呼吸稍费力，今晚病情急转弯，出现了呼吸急促，急查胸部B超提示有左侧胸水，不多，且位置不好，所以没有穿刺抽液。当班的医生打电话给自己的主任（血液科主任），估计病情严重，怕出事，所以血液科主任连夜回来了，并电话知会了医务科，然后请来各大主任会诊。
像这种假期，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家讨论了一个小时，未果。有人建议连夜转ICU算了，万一出事了抢救也能及时。我作为年资最低的医生，只说了一句：如果能排除传染病的话，收入ICU是没有问题的。我主任在我来之前就嘱咐了我要说这句话，我算遵嘱吧。
感染科主任说不能完全排除传染病可能。
所以暂时不转ICU了。但患者呼吸是有问题的，稍动即促，病情危重。
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凌晨2点，医务科打电话过来，说做好准备，刚刚血液科的病人准备转入ICU了。我忙给电话主任，主任表示已经知道了，要转就转吧。
10分钟左右，病人就下来了。
旁边是他女儿，一个胖墩墩的女孩子，估计年纪比我偏小。双眼发红，脸上泪痕未干，显然哭过。后面推轮椅的是他妻子，说话不大利索，后来了解到她几年前有中风，四肢肌力没问题。
他女儿叫小芳，姑且叫小芳吧。
小芳刚见到我时并不说话，但当我们把他爸过床后，我回到办公室准备开医嘱，她就紧跟过来，神色慌张地问我，我爸是什么问题，是不是很严重啊。还没等我回答，她泪水又在眼睛打滚。
我说，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医院的领导和其他科室的科主任都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替你父亲进行诊治，如果不是有危及生命的情况，他们是不会半夜三更跑回来的，而且不是一个主任回来，是好几个主任回来。
听我这么一说，她更是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愣住了。
这时候她妈妈也跟了进来，见到女儿在哭，忙好言安慰，自己却也是满脸愁容。
小芳妈妈带着哭腔，问我，是不是今晚熬不过了？可我看他还好好的啊，今天下午他还自己吃饭了，没看出什么问题啊。
我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上，以免让患者听到可怜的母女俩哭声。
您丈夫一直在发热，这两天明显转差，今晚就更差了，具体的病因我们还没找到，但病情严重是肯定的。我实话实说。
说话期间，护士突然在门外大声叫我，听声音是发生了什么急事。我赶紧开门冲出去，见两个护士都围在刚刚转入来的那位患者床旁，但见患者脸色惨白，神情惊恐，呼吸急促，不停地说“不行了不行了……呼吸不了……呼吸不了……”监护仪上SpO2 90%,血压彪至200/100mmHg,心率130次/分。
经过简单查体，一时之间拿捏不定到底是心衰、肺栓塞、心包填塞还是其他，不是气胸，后来床边胸片也不支持气胸。
患者开始烦躁起来，不容多想，立即予镇静后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然后请示二线。
站在一旁的母女俩被突如其来的改变吓呆了。俩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我这才醒觉她们跟在旁边，忙请她们到接待室谈话。
我告诉她们，病人现在情况危重，由于病因未明，预后如何还不好说，需要密切观察。但我们肯定会尽力，请充分相信我们。
我的确不知道病因为何，所以不敢把话说死。既不能让家属绝望，又不能给予过高的期望值。一切还是等主任评估了再说吧，我也不好说太多。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
第二天一大早，小芳就按铃找我，问她父亲情况怎么样了。我见到满脸憔悴，双眼红肿，便告诉她现在患者是镇静状态，而且靠呼吸机通气，其他的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详细说吧。
终于大家都到齐了。主任查看病人后，认为病因未明，病情严重。先按严重感染治疗。可能需要用到替加环素，老虎素。
我把情况告知了小芳。说有个药（替加环素）或许有效，而且价格非常昂贵，一支要1000多块，每天要用几支。
她听到后脸有喜色，说不管花多少钱，我一定要把爸爸治好，我妈妈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爸爸折磨。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我忙安慰她，说我们医院的专家都在关注着你爸爸的病情，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的。
但我又怕她期望值太高，以为这个很贵的药用下去就能扭转局势。所以我加了一句，说病人情况很重，这个药用下去不一定有效。但我们24小时密切观察他，一有病情变化我们会立马作出适当处置的，你要做的就是充分配合我们，相信我们，好吗？
她含着泪水，拼命地点头，说我跟我妈妈都很相信你们医生的，你们一定要尽力救治我爸爸啊。
我们坐着聊了几句，得知她是独生女，估计还没结婚。妈妈有病在身，爸爸又垮了，现在这个似乎还没长大的胖乎乎的女孩子要支撑起这个家庭，一方面要照顾爸爸，另一方面也要安慰妈妈，的确不容易。
我真的好希望他爸爸能扛过来。
但现实总不尽如人意。病人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继续加重，肝肾功能、凝血功能、内环境等一天天转差。期间也请来当地ICU的权威专家过来会诊，基本同意目前治疗，没能提出更好的方法。
每次跟小芳沟通病情，我带给她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但又不能不做。
小芳每天都问我，还要不要买那种很贵的药，还有没有更好的药，多少钱都不怕，没钱就去借，借不到就卖房子……我妈妈整天以泪洗脸，我只有一个爸爸啊…她母女俩在接待室抱头痛哭。小芳哭着哭着突然又安慰自己母亲，说妈妈妈妈别哭了，我们要坚强，爸爸也要坚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拼命观察病情、查找资料、跟上级反应、请会诊、调整治疗等等。
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患者后面发生了感染性休克、ARDS,最终扛不住走了。他进来ICU时虽然病重，但还是清醒的，后面镇静上机，然后逐步停用镇静药，但一直没有醒过，任由他的女儿和妻子在对讲机上怎么呼唤，都未曾醒过。今晚他永远地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的女儿和妻子。
我走到她们面前，一时噩耗难以出口，小芳满脸关切看着我，希望我口中能给出好消息，而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他女儿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她妈妈差点瘫在地上。
那一晚我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我想任何一个医生，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好过。
小芳许久才平复过来，擦干了眼泪，说…谢谢医生，你们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也不用太难过了，我和我妈妈都会坚强的，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
想不到她还反过来安慰我。
有时候我们遇到一些患者，野蛮难缠，跟他说话都要时刻警惕，多加几个心眼，冷不防可能就中招了，这是全中国医疗界的悲哀。但眼前我这个小姑娘，他永远失去了父亲，就在我手上。
我承认我们都已经尽力了，病人至死都未能明确诊断。对我们来说，可能仅是一个病例的失败，虽然难过，但第二天依然是要打起精神迎接新的病人，新的病例。而对这个小女孩来说，他不见的是父亲，而且一离开就是一辈子。可她没有怪罪我们（虽然我觉得我们并没有犯错，但在当前环境下，似乎病人怪罪医生总有理由），从头到尾都非常配合我们，相信我们，支持我们。我非常渴望能挽回他爸爸的生命，但人类在疾病面前，有时是非常脆弱的。但我愿意相信，医患信任，是能为生命护航的。